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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爵半耷拉着睑,看看水碗再抬头看看满脸嫌恶的马千里,笑一下咳一声:“嘿、咳咳、嘿嘿,你改营生卖茶水了?”
马千里尽是睨他,没搭腔。
李爵把碗推开去,言语挑衅:“爷不喝没颜色的水。沏壶碧螺春来!”
寒酸的街头馄饨摊上哪儿来的碧螺春?有也轮不着他喝。
马千里收起水碗,瓮着鼻子道:“今天不做你生意,走!”
李爵犹是喘,笑得古怪:“一年了,你没跟我说过一个字。”
马千里后背冲着他,兀自包馄饨。
“你可以不卖,我也可以不走。”
马千里手上顿了顿,气哼哼把馄饨皮扔回竹篾里,抄起长柄勺指着李爵:“你究竟要从我这儿得到啥?命是吗?我给你,来拿呀!”
李爵摊摊手:“这话该我说的。不是你嚷嚷要毒死我么?你打算,几时动手?”
马千里怒目而视:“你有病是不是?想死自己吊脖子去!跳河扎刀子吃耗子药去!病了别治啊,活过来干嘛?”
李爵居然自嘲地笑了下,点点头:“对,对,是不该治的!”
马千里气结,骂也不是打更不是,最后顺手抓把碗里切好的葱花丢过来,打不到人,平白撒了一地。他真是弄不懂李爵这人,不知他心搁在了善恶哪边,也不理解他是真的生不如死,抑或视死如生。
其实多数时候他很怕这个年轻人,噩梦里挥之不去那张诡厉的笑面,在少年郎的耳畔说诱惑的低语,令他提刀自戮。血喷上了天,将梦境里的每一寸都染红。金旻死了,马千里的孩儿也未能有幸来到世间走一趟轮回,李爵说一命抵一命,金旻和他两清,自己则欠金旻一条命,还欠他马千里一条命。马千里觉得这笔人命账算得不对,算得太乱,可又不知该怎样算,如何清。
所谓下毒诚然是虚张声势,恨意再深,马千里也不愿再见这阴差阳错的案子里多添人命。他只是个会做面点的白案小厨,手艺勉强糊口,为人算不得正直,平平常常的平头百姓,只求每天两餐一宿,天灾人祸都躲过去,活个有子有孙,活到寿终正寝。
若非遇到李爵的话。
“可即便没有你,我还是要贪杯误事,又冤枉金秀才昧了我的钱。”马千里望着锅里头嘟嘟翻滚的热汤,怔怔地说着,“没有你,我永远欠着金秀才一份公道。这一年我天天想,越想越觉得,其实是你解脱了我和金秀才的后半辈子。而我只要恨着你一天,就想不起来去懊悔。”
马千里两手紧紧攥拳,心头一句话埋了太久,咬着牙吐露,一字又一字,隐隐发颤:“我不想杀你,真的不想!”
李爵默默听着,将他人的剖白添作眸底一双落寞,转向心头绕一绕,随着叹息翻涌上来,撒了一身的寂寥。
“连你都不要我,我又能去哪里当一张熟人熟面?”
马千里困惑地望过来。
李爵扯动嘴角勉强勾勒出撇笑意,还说:“再煮碗馄饨吧!吃完就走。”
像此生终了灵魂熄灭,红尘里孤零零历过一遭,百孔千疮。
沸水里氽起了饱满的馄饨,猪油葱香乘着热气再度弥散于清晨的市口,勾动了新一日的活色生香。
今天马千里盛给李爵一碗正好十二枚馄饨。
李爵慢慢搅着馄饨汤,舀一匙吹凉了,提至唇边忽顿住,到底没喝。
“我原有个哥哥,他爱吃馄饨。”李爵低头望住碗里,面上冷冷清清的,“每回至多吃十个,多了总吃不下。小时候他哄我说数着数吃,每个数字都有意义,五是丰饶,六是顺意,七□□十,凑个整就是十全十美,所以他就吃十个。
“后来有一次,他病得厉害,嘴里头发苦,什么都不爱吃。勉强吃了几口馄饨,我给数着,才七个,我不答应,闹着非要他吃满十个,要十全十美,吃够了数哥的病就该好了。他便吃了。硬吃!吃下去再吐出来,反跟我赔礼,说对不起我。我哭,跑去后厨大吃,一顿吃了三十个馄饨,撑圆了肚子回来还跟哥哭,讲好以后我替他吃,吃好多个十全十美。”
马千里立在锅旁默默听着,蒸汽随风扑到面上,烫热了眼睛。
李爵又拿起汤匙,舀一粒馄饨看一看:“我哥死了。被我害死的!”说完一口咬下馄饨,用力咀嚼,用力咽下,再舀再吃。没有狼吞虎咽,但吃得很快很急,像完成一场迫不得已的任务。
吃够十个,丢放匙,抹抹嘴站起,在桌上留下足额的铜板,倏然朗声:“来呀!”
与此同时,马千里手上大勺猛然落入沸水中翻搅,直泼向上,高画一笔弧瀑,滚烫地撞上了飞扑而下的身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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